老宅里有一口古井。
是先有宅还是先有井？长辈们说不出个子丑卯寅。祖母说井比宅年纪大得多，还说是她祖母说的。掘井人是谁呢？无从考证。
井在四水归堂的天井正中位置。天井上面有一方洞天，蓝天白云时，古井里也有了圆圆的一圈白云蓝天。落雨很大，飘洒下来，也会在井里泛起微微的涟漪。晴天的夜晚，澄清平静的水里有一个圆滚滚、金黄黄的月亮。会想起“猴子捞月”的故事，一群猴子，会不会从半空中倒挂下来，深入井中？这时，“嗵”，一只井壁之蛙落水了，把一汪水搅得碎金一般。
很小时就被告知：少在井边玩耍，掉进去就没命。走到井边，我都是小心翼翼的。有一次，有点恶作剧地朝里面吐了一口唾沫，被祖母拿着拐杖追着打。老人家跺着小脚说：小孩子这样要烂舌头根的！我吓坏了，以后的几个月里，我时不时地把舌条伸出来舔舔，照照镜子看看。
井水从来就没有干过，即便是大旱的夏天，几十天没有一滴雨，井水总是充盈清澈。当然，晚上水位要下降一点，早晨又升上来，标志就是井壁的二十到二十五块砖之间，砖是青色的，永远是湿漉漉，滑溜溜的，缝里长出蓬蓬的暗绿色的凤尾草。
井水冬暖夏凉。三九天里，腾腾地冒热气，冻得像红萝卜一样的手指，洗菜洗衣浸在水里，竟有一股微微的暖意。夏天的井水冷冽，井口周边清凉无比。老井与天井大概能体现空气流体力学的某种原理，让老宅里终日氤氲流动着丝丝的凉气，爽爽怡人。
古井那时还是个天然的冰箱。隔夜的菜，用塑料袋打包得密不透水，用绳吊入井水里，第二天提将上来，一点不担心变味。有一年贵客要来，家里做了几道大菜：红烧蹄髈、炖鸡，红烧鱼……要吃饭了，客人却带话要推迟来。于是连锅带钵一起进了古井，吊在离水面一尺高的地方。三天后，客人至，鲜香依旧。
不爽的是梅雨季节。处处潮湿，浑身黏乎乎的，井边长出了苔藓，水漉漉的；墙角会突然窜过一条四脚蛇，还有蜈蚣出没，咬一下可不得了。
城市改造，老宅被拆了，旧址上是一片林立的高楼，一条宽阔的大道笔直从中穿过，两边皆是商铺饭店，夜晚灯红酒绿。幸运的是，古井未被填掉，它被保护了起来，周边还围了栏杆，立了一块黑底白字的碑，上书一段半文半白的文字，介绍古井的前世今生。有另起一行的几个字很醒目：此井掘于明嘉靖十六年。真不知是何人考证出来的？
在一派滚滚红尘里，古井显得有些不合时宜。它倒是不卑不亢，神闲气定，似乎还多了一份无言的坚守。我跨过栏杆到井边，问了一句：别来无恙？古井无言，井中那一泓不曾干涸的清水，好似明亮的眸子，不为所动地注视着那一圈同样默默无语的天空，表现出一种于时光之上的超然。
水面上，倒映着一张膨胀了且又松弛的圆脸，两边是已霜的鬓发。那个瘦弱、稚气未脱的孩子哪里去了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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